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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衣冠今何在——葛洪光

独臂游侠传作者:微子木笔 2019-12-10 04:04
    引子:不意犹见前朝衣冠

    乾隆三十年(1765)正月初一,三十五岁的朝鲜人洪大容(1731-1783)随着朝鲜贺岁使节,照例盛装朝拜,表达朝鲜国王对清朝皇帝的祝贺。仪式完毕之后步出午门,他觉察到似乎有很多好奇的人注视自己,还有两个穿披肩品帽戴数珠的官员在目不转睛地观看。洪大容觉得很诧异,便上前询问:“老爷熟看我们何意?”这两人笑容可掬地回答,“看贵国人物与衣冠。”洪大容不由心中一动,便追问道:“我们衣冠比老爷如何?”两人脸上的笑容似乎凝住似的没有回答。据洪大容事后的记载,这两个人是翰林检讨官,一个叫吴湘,一个叫彭冠。

    在朝鲜使臣穿着传统的正式衣冠,其实就是前朝被清帝国取而代之的明朝衣冠来到北京的时候,他们成了京城里的一道异样风景,似乎是奇装异服的他们,常常被人们好奇地围观,不止这两个翰林检讨,另一个姓李的太常寺少卿也曾经来问,“贵处衣服,是遵何代之制?”而另一个叫周应文的读书人则好奇地问,“贵处衣冠可是箕子遗制否?”看起来,在清帝国生活的人,已经对这种本来属于汉族前朝的衣冠不太熟悉了,这使他们不仅陌生,而且惊奇。

    倒退回去若干年,经历过明清之际那一次天崩地裂的人,倒是记得这种旧朝衣冠的。这是被推翻了的明朝衣冠,是汉族的旧时服饰。说起来,改正朔,易服色,对于新政权来说是一种强制民众承认其合法性的必要手段,可是对于习惯旧王朝的人来说,被迫改易服色可能是一个割断历史的痛苦过程。顺治六年(1649)也就是明朝刚刚灭亡五六年,尽管南明朝廷还在南方挣扎,朝鲜还在坚持沿用崇祯年号,可汉人却已经不得不改易发服,所以当时他们看到昔日的东邻、旧时的东夷,竟然还可以穿着旧时衣冠堂皇过市的时候,常常就有一些自我悲怜,来中国出使的朝鲜人常常记载说,“华人见(我)东方衣冠,无不含泪,其情甚戚,相对惨怜”。

    但是,时间会磨灭历史记忆,到了洪大容出使北京的乾隆中期,大清帝国已经建立一百二十年,算起来已经是第四第五代了,仿佛人们也都已经习惯了满清服饰,倒把本来就是自己汉族的衣冠看成异乡制度,一个叫做潘庭筠的汉族文人,看见洪大容“以方冠,著广袖常衣”,他不知道这本是明代的秀才常服,却啧啧称赞它“制度古雅”,还得洪大容反过来告诉他,“我们衣服皆是明朝遗制”。

    一、旧日衣冠:无意中开启的历史记忆

    这是“明朝遗制”?如果真是,在清帝国中心,就有些犯了政治忌讳。那么,在清朝中叶,朝鲜使臣穿着前朝衣冠到清帝国来,究竟是否真的会唤起一些关于战争、王朝、族群的历史记忆?

    汉族人并非就应当是中国天经地义的执政者。但是,一贯以“华夏”自居的汉族人一旦被原来鄙为“蛮夷”的满族所统治,在心底深处,却始终有所不甘。中国文献对此记载也许并不算多,可在朝鲜资料里面,却处处可以看见当时汉族人压抑已久的耻辱感。康熙三年(1664),朝鲜使者洪命夏到北京时,就说汉人凡见到朝鲜使者,“皆有嘻嘘叹息之色,欲语未语……盖见我衣冠,自不觉其感慨而然也”,这种心情在短期很难平抑,五年以后(1669),辽东一个姓颜的汉人知县,见到朝鲜使者闵鼎重,尽管言语之中颇有忌讳,但也很坦率地说他自己,虽然在满清帝国已经官居正七品,也是进士出身,穿了清朝衣服,但是心底里仍然羡慕贵国保留了“汉官威仪”。

    衣服的话题始终戳着汉族中国人的心里痛处。所以,他们既关心穿什么衣服,又总避免谈到衣服,心里很尴尬又为难。一直到乾隆四十二年(1777),有一个姓李的朝鲜使者还说,“每与渠辈(指清国人)语,问其衣服之制,则汉人辄赧然有惭色”。为什么汉人“有惭色”?因为朝鲜衣服倒真的是“中华之制”,而中华穿的倒已经是“蛮夷”服饰了。说到这个话题,汉人只好半是自嘲,半是解嘲,他们说,满清衣冠也有很多好处,“头发尽剃,无梳栉之劳,上下均服,无名分之别,制度简易,执事服役无所相碍”,还有人拿了历史来说事儿,冠冕堂皇地解释说,“一代有一代之衣冠”。

    汉族人对“易服色”看得如此轻易,这使得一贯把“易服色,改正朔”看得很重的朝鲜使臣,打心眼里看不起满清治下的汉族文人,尽管像1712年出使北京的朝鲜人崔德中也知道汉族人是出于无奈,因为满清“或囚或打”,汉人在高压之下只能如此,但是,他们仍然不能释然于心,对于清帝国“以中华之礼服,反作市胡弄玩之资”的现象,他们感到既痛心又蔑视。朝鲜人反复说,清帝国其实不是中华,而是蛮夷,更何况如今“四海之内,皆是胡服,百年陆沉,中华文物荡然无余,先王法服,今尽为戏子军玩笑之具,随意改易,皇明古制日远而日亡,将不得复见”,这话说得很沉痛。

    二、仍旧前朝服色:中华惟有遗民?

    满清入关,依照历史惯例建立新的年号,又强迫汉人剃头辫发,虽然看上去是用满族习惯强迫汉族接受,实际上恰恰背面沿袭了汉族“改正朔、易服色”的传统。不过,坚持汉族传统的遗民,在“留发不留头”的威胁下,也用同样的传统应对,把不奉正朔、不易服色、不剃发编辫作为气节的象征,“朝华而冠,夕夷而髡。与丧乃心,宁死乃身”,所谓“保发严夷夏,扶明一死生”,在同一传统中的新朝和遗民,却持了两种立场势如水火。

    毕竟大多是普通人,普通人在权势威逼之下,只好服从权力改服剃发。于是,在一片辫发胡服中,穿着大明衣冠的朝鲜使者每次出现,好像都会引起一种故国离黍之思。就在明清易代六十八年后的康熙五十一年(1712),崔德中初到清国,曾和一个九十岁的老僧有一段对话:

    余问:甲申之岁,汝年廿一,能记其时乎?答曰:其时出家久矣,岂不明知?问:我等衣冠与明制一样耶?答云:一样尔,第无笠子,只着冠与帽子矣。

    同一年,闵镇远(1664-1736)随同朴弼成出使清国,在经过辽东新城的时候,闵镇远也发现,“观光胡人有垂涕者曰:吾之祖先亦曾着如此衣冠矣”,到了山海关以后他又发现,“居民多汉人,风俗与关外有异,见吾辈行,多有艳慕起敬者”。这天夜里,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汉族人传了朝鲜随从的衣服欢喜踊跃,于是就问,你穿这样的衣服高兴吗?回答说,这是我们祖先穿的衣服,怎么会不高兴呢?并且说:“每念剃头之痛,直欲无生”。几天后,他在路上又遇见一个自称是明皇室后人的读书人,也说“见老爷们所着衣冠,不胜钦羡,吾之所著,即与牛马何异?”然后,小心翼翼地把笔谈问答的纸投入火中焚化,“流涕呜咽曰:恐有人窃听,慎之慎之”。

    到了乾隆年间,满清王朝建立已经百年,遗民那些象征了汉族正统的衣袍冠发,和他们矢志反清的前朝心情,随着时光流逝已烟消云散。那个时候的知识阶层,早已接受了这种异族政权的现实,只是有时候还想起历史来,稍稍心里还有些赧然和愧疚。毕竟已经是乾隆时代,遗民作为历史象征,刺激的意味已经不再强烈,人们已经渐渐习惯了新朝服装。这时候,朝鲜使者的衣冠倒成了唤回汉族人历史记忆的资源,在一次闲聊中,洪大容给两个汉族文人说到这样一件事情,山海关外的一个知县,遇到朝鲜使者,就把他们请到内堂,向他们借朝鲜的衣冠来穿戴,穿上衣服后,夫妻相对而泣,使得朝鲜使者也黯然泪下。说罢故事。两个汉族文人“垂首默然”,跌足叹息说“好个知县”。

    有叹息说明有痛楚,有痛楚,这种历史的疮疤就会时时被揭开。虽然明朝遗民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消失,雍正、乾隆年间,已经不大有这种离黍之思,没有了离黍之思的人也没有心思再穿明代衣冠。但是,汉族的历史记忆却埋藏得很深,并不随着时代变迁而泯灭,所以,尽管穿这种衣冠的遗民不再出现,可是这些衣冠却在娱乐舞台的戏曲人物中、外国使节的礼仪朝觐服饰中和汉族女性的日常穿着中不断出现,在这种看似边缘的象征物出现时,深藏的族群记忆仍然时时会被撩起。

    三、戏台:“演戏之人皆着古衣冠”

    先看戏台上的人物。

    乾隆年间,朝鲜人李德懋(1741-1793)出使燕京,一天到东安门拜谒大成庙,殿门一开,很多老百姓看见朝鲜使者穿戴乌帽团领,行四拜之礼,就指指点点地说,这好像“场戏”一样,所谓“场戏”就是穿了古代衣服演戏。原来,在当时一般人的记忆中,只有“场戏”中的演戏人才会穿“古衣冠”,衣冠二字上加一个“古”字,说明这种衣冠连同它所携带的历史已经相当遥远。

    这也许是高压下的必然。衣冠不仅是文化认同的标志,也是政治承认的象征。在清代官方的正式场合,所有人都必须穿着原来本属于“蛮夷”的衣服,否则就会召来杀身之祸。当时的汉族文人说,就连孔孟程朱再世,也不得不服从这一制度。当时,朝鲜人对于清国官员带数珠之制甚不以为然,说这不是“先王之法服”,但汉族文人却告诉他,你不了解清国之制,可当朝鲜使者故意调侃说,数珠是信仰佛教的东西。汉族文人就郑重地说,“非也,虽程朱处今之世,敢不带耶?”

    可是,戏台上偏偏却还穿这种古汉族衣冠。

    本来,清初官方对戏台上反复出现前朝衣冠也有一些警惕,顺治末康熙初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桩事情,刑部捉住没有剃发的艺人王玉、梁七子,他们自称因为是演戏的人,要男扮女装,所以不剃发,但是皇帝却勃然大怒,下诏说,以前曾经下令不剃发者斩,并没有允许优伶留发,至今这些人还违背命令,实在是可恶。所以,现在再次警告,如有伪托优伶不剃发的,十天之内速剃,十天以后,如有不剃发,一定重重治罪。但是,禁令归禁令,也许是人们习惯了舞台上的汉族衣冠吧,就连满清宫廷、贵胄私第的演出,仍然是“大明衣冠”,这使得戏曲领域“漏网”获得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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